盲校孩子们和尼玛啦
自幼因视网膜萎缩失明的尼玛旺堆是西藏盲校校长,这个盲校由德国盲人萨布瑞亚创建,现在给孩子们提供文化课和多种多样的职业课,过去有不少孩子在这里完成三年学业后进入普通学校学习,而西藏第一支盲人乐队的大部分成员也是该校毕业生。
尼玛啦在盲校学习三年后赴英国进修,是TED × Factory 798、清华大学、北京大学、香港大学等特邀演讲师,学习游历了美国、印度、德国、韩国等多个国家,今年受邀即将到哈佛大学、布朗大学等美国高校发表演讲。
做为盲人的四个优点
因为尼玛啦有在国外的生活经历,每天抽空喝杯咖啡是他日常的爱好之一,他便约我在拉萨市中心的一家咖啡厅聊天采访。
尼玛啦虽然失去了视力,但他还是喜欢凭借自己的能力行走在外界的车水马龙之中,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今天这间咖啡厅他经常来,也就能凭着记忆拄着拐杖找到这儿,路上有时弄不清方向就感受身边是否有人经过便开口问路人。要上电梯前他会给老板打个电话,热情的老板就让一名服务员接他上来,我们聊天之际服务员会走过来亲切地和尼玛啦开个玩笑,大家都很喜爱这个幽默有趣的客人。 |
采访当日和尼玛啦在咖啡厅
对话中他说道自己觉得大多的盲人都会有四个很好的品质,这也是他四处演讲时喜欢提到的,它们都是和成功息息相关的优点,以下便是他的原话:
第一个品质是注意力集中,像现在无论这间咖啡厅有怎样的人我都看不到,我的注意力就全然在和我交谈的人身上。
我四处做讲座的时候有一个优势就是无论什么时候底下都会有人玩手机或心不在焉,但是我看不到,所以不会对我的心情造成影响。
第二是交流能力,我能走到这个地方就需要和好几个人交谈。我今天出了小巷里盲校的门后首先由门卫扶送到了大路上,接着我问一位转经的老人把我带到了下一个路口,也有一个开三轮的大哥在过马路时告诉我斑马线的位置,一个姑娘扶我过马路等等……
对正常人来说一个简单的独自步行距离,我就有必要和好几个陌生人进行交流沟通。你在别人扶你走路时总不能沉默寡言,还要进行一些嘘寒问暖的对话或者开些小玩笑,所以这要求有一个很好的交谈能力。 |
尼玛啦在韩国学习
第三是解决问题的能力,我们做很多事情的方式需要解决一些正常人连想都不用想的问题,例如正常人会经常找不到遥控或钥匙,因为你们能看到所以对把东西放在哪个位置不会太上心,但我们看不到所以每个物件都会用心放在固定的位置。
在养孩子方面,诸如拿勺子喂孩子一口香蕉,我不能把勺子伸过去而是要把手臂悬在原位等她伸嘴吃,否则我会把香蕉糊到女儿的小脸上。
如果一天当中常人有一百个问题,那我们有两百个也不足为怪,虽然这么多问题会给生活造成太多不便,但我还是很骄傲能想出两百个解决途径。
第四点是想象力,因为我们看不见所以无论是对人还是对物都得凭借声音、触觉等塑造出一个我们想象的样子。例如这间咖啡厅我就能想象我们眼前的桌子是实木的,可能是怎样的颜色形态等等。 |
从左到右:尼玛啦,盲人歌手(他的故事点这)与趣觅君的合影
我惊讶于他的自信,似乎令人恐慌的失明在他口中并没那么可怕,他回答了我的疑惑。
“ 当然,我也不是一直这么乐观,曾经我也想过为什么我会有如此的命运,但好好想想我无论这一天开心或者绝望,第二天还是一个盲人,没有太多事情会比视力缺陷还痛苦了,也就是说没有什么更糟糕的事情是我无法承受的,这么想逐渐让我乐观了起来。 比如我丢了手机,我就想我连失明都能接受,丢个手机有什么大不了。”
像电影般的人生经历
当我问起尼玛啦的在成为今天这个四处出差演讲的盲校校长之前的人生经历时,他诙谐地说:“ 我的故事有点像电影情节,你可别哭呀。”
之后我们就在拉萨午后的咖啡厅开始了一次回忆的旅程,这时我才知道原来眼前说得一口流利拉萨话的尼玛啦实际上并不是拉萨人,他出生于四川甘孜藏区,家里除了他还有一个亲生姐姐。 |
童年的尼玛啦和姐姐
其实刚出生时他也是个健康的婴儿,能双眼扑扇着看到翡翠色的草原和他名字中意味着温暖日光的尼玛。
但三个月的时候小尼玛突然失明了,所在地方医疗条件的落后再加上百姓普遍没有保健素质,让当时家里没人能说得清失明的原因是什么。那段时间不好的事情接踵而至,一个月后他平日里强健的父亲去世了,还没过三个月本应持家照料年幼的他和姐姐的母亲竟找了新的丈夫,抛弃两个孩子逃去了拉萨。
“母亲走后姐姐便搬去和母亲那方的家人生活,而我则被父亲这边的亲人收养,我和姐姐就这样被迫分开了。父亲的家族都对母亲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深恶痛绝,便就一并排斥母亲的家族,两个家庭虽然相差几百公里却从此没有往来,本应共同成长的我和姐姐鲜少见到彼此。”
眼前的尼玛啦沉浸在了对童年的回忆中,他说在甘孜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但他记得自己即使失明,仍然可以在马背上驰骋,彼此无比熟悉的那匹马就像能心灵感应一样听他的话;他也喜欢有时候什么都不做,就躺在无穷无尽的草原上,让散发着清香的绿草倚靠在脸颊上。 |
长大后的尼玛啦回到甘孜盲校培训
“ 我的奶奶是位执着的藏族女人,却也在用这份执着的劲头来爱我。我的失明简直让她操碎了心,但如同所有虔诚的藏族一样,她觉得只要到了圣地拉萨肯定能治好我的双眼。在奶奶的坚持下,13岁时我都快遗忘了的母亲回到甘孜接我去拉萨一起生活。
我刚来拉萨的时候有一种非常飘渺的感觉,在家乡时地方小人也少,在一个自己熟悉的氛围内便认为和身边的人并无两样。但当我第一次来到信徒遍地的八廓街,感受着身边无数陌生人走过的气息,就有一种觉得自己是这世上唯一的盲人的孤独感,也生起一份哀怨。
终于看医生时我被告知眼睛已无法治疗,母亲四处打听后知道了盲校的存在,于是我来到了现在工作的这所盲校学习了三年的课程,包括藏语、汉语、英语和数学等……
刚来盲校的时候听着同学们学习盲文,其实我是不太相信这种教育真能对我有太大改变的,有一段时间我便在学校里虚度时光。
我这么想和养育我长大的奶奶的教导方式是有很大关系,曾经她不厌其烦地教我念几种经书,说我只要有能力背诵这些经文,就可以到山洞闭关修行,这样一来村民们便会给我布施糌粑酥油,等奶奶她命不久矣之时我也没有温饱的担忧了。
我很听奶奶的话,也觉得这该是我做为盲人唯一的谋生途径,于是在家乡的草地上我和奶奶席地而坐,每天奶奶念一句我跟读一句,直到现在我都还能倒背如流。 |
孩子们和尼玛啦
在拉萨我就要和陌生的继父共同生活,继父本是做些小买卖,后来母亲和继父在拉萨很难维持生计便回甘孜了。继父一直不太喜欢我,觉得我是一个累赘,在拉萨寄人篱下之时没少挨打。
后来我有了一个同母异父的妹妹,本来对她我是没有任何责任的,而且事实上我至今仍然责怪母亲的失职和继父的无情,虽然对这点我也很惭愧。可是无论父辈做了什么,这个孩子是无辜的,所以现在她上学的费用都是我在寄钱。
我的亲生姐姐现在是一个农民,我和她保持偶尔的联系,但也局限在客套话里,因为成长中没有太多的相处已经对彼此十分陌生了。” |
盲校的孩子们正在上课
他说自己热衷于这样做讲座是因为觉得大家听了他的故事能对他们或多或少有点有点启发。
藏族说法里有一个要“向下看”,现在很多在宠爱下长大的孩子会仍然觉得不满足或者认为父母做的还不够,但如果他们能向下看,看到他这般的经历,也会油然而生自己的父母亲真不容易这样的想法。
“ 可能是念经背诵锻炼出来了我的记忆力,后来我背书一直都挺厉害的,到盲校后需要大量记忆的英语课总是第一名。其实2005年本来是我的妻子玉珍拿到了去英国的机会,但出于一些原因她没能去成,校长让她来选一个代替者,她在众多学生中选了我,那时我们还仅仅是朋友,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学校那时就有意愿让去深造的人回到西藏后管理学校。 |
妻子玉珍和女儿
有些人在获得成就时会说他们从小就有这个梦想,对此我必须承认我并没有从小就想过会当盲校校长,其实除了在山洞里修行外我甚至没有想过我长大后会做什么。现在我被邀请四处做讲座,我也会很诚实地告诉大家这一点,当盲校校长于我来说也是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
2005年去英国,是尼玛啦第一次出国,当时他的英语水平也就能进行一些普通沟通,可就凭着一股韧劲他一个人来到了英国南部的一座小城。当我问他在英国时有什么印象,他的回答令我至今难忘。
“ 说到印象,我和普通人不同的是我不能告诉你他们的大街小巷长什么样,街道上人的装束如何等等,对盲人来说在一个新地方的感受总是会娓娓而来。这一点开始也让我郁闷,但现在想来未必是坏事。
视力正常的人到了一个装修精致漂亮的酒店房间,双眼瞬间就一览无余,一声感叹和赞美后便无其他。但对我来说,从进门的瞬间开始就如同一次冒险,我可以轻轻抚摸墙壁、衣柜、窗台,感受它们的格局和纹理雕琢,这样总是能有更多惊喜。”
刚到英国时课堂的听力对他来说是很大的挑战,而且他是学校唯一一个盲人学生,再加上低海拔醉氧导致他在课堂上昏昏欲睡。
尼玛啦说刚开始在学校里连老师讲什么都跟不上,后来他就在课堂上录音,课后一遍遍听录音再问同学不理解的地方,一面补充词汇量,这才能慢慢适应上课进度。 |
“上课的时候我都是这样趴在桌上伸长了耳朵听课的 ”,尼玛啦说着手臂交叉放到桌上,把头倚靠在手臂上再伸远耳朵,因为对盲人来说这样的姿势能拉近耳朵与讲台的距离从而听的更清楚,“但上课这个姿势,我还戴个墨镜就有点像在课堂睡觉,好几次都被不知情的老师点了几次名。”
尼玛啦说自己在那座小城出了名,每个人都会给他打招呼,因为在街道上行走的盲人只有他一个。
“ 至今为止的经历让我觉得盲人最大的障碍并不是一个城市诸如盲道之类基础建设的好坏,而是他自己。
在英国也是如此,你在大街上看不到盲人因为他们都害怕出门,我在英国遇到的唯一一个盲人告诉我他羞愧于拿拐杖走在外面,觉得这样有损形象不会被人喜爱。我告诉他,相反其实你应该用拐杖,应该自信独立,这样至少你能在没有别人帮助的情况走到你想去的餐厅酒吧,像普通人一样有机会去认识更多的人。
不是失明本身,而是把失明做为借口永远躲在自己熟悉的巴掌大的地方,才是失明能带给一个人最大的遗憾。”
尼玛啦坚持盲人应该自强自信,他又给我举了个例子,“ 有很多盲人,当他们和女生单独约会时会羞于表达自己想要上厕所的需求,但我觉得我们并不应该以是盲人为耻,如果你能大方地表达出来,对方也肯定会帮助你把你搀扶到厕所的。”
2007年尼玛啦回到拉萨后开始做学校的管理工作,也就这么似乎自然而然地变成了担负重任的一校之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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