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

         尼玛啦和妻子玉珍啦相识，今年已经是第十二个年头。

         2005年，16岁的她来到盲校学习，也在那一年两人初识。三年后她成了盲校的英语老师，并在盲文读物翻译室担任编辑、与盲校老师一起编写学生的教材，她和尼玛啦是西藏第一批能够阅读的盲人。

       “ 我们相处虽久，很长一段时间我两只是关系要好的朋友，彼此熟悉到知道对方之前所有的交往对象。从英国回来后我认识了一个在内地读研、视力正常的女孩，她当时在盲校做爱心志愿者。

        有一次玉珍到了内地打电话问我需要什么礼物，我给她说只要能带个礼物给我的女朋友就好，她还真带了一条围巾回来。可后来我和这个女生迫于来自她家庭的压力分手了，那段时间玉珍一直陪伴着我，听我倾诉。

        大概是所谓的日久生情，后来不知不觉我们两就从友谊萌生了爱恋，2014年我们成为了盲校里的第一对新人，现在两个人偶尔聊起曾经的琐事都会觉得人生的发展方向可真神奇。”

尼玛啦说自己以前和视力正常的人交往过，多数人都是一开始会对他感到同情，可同情是无法让一段感情持续下去的。所以能遇到现在的妻子他觉得非常合适，玉珍啦因为本身弱视的原因更能理解他的失明，而他虽然失明了但也能养活一家人。

        2015年2月，尼玛啦正在上海陪一个学生做手术，夜深人静之时接到怀孕中的妻子电话，他们的孩子快出生了。他赶紧打电话让朋友把妻子送去医院，自己在四千多公里之外心急火燎。

        那个夜晚让平日里熟悉的黑夜更难熬，但听到第二天天一亮，他安顿好一切就迫不及待坐上了回拉萨的飞机。

        其实在孩子出生前尼玛啦每天都在沮丧、期待和愧疚中辗转，害怕孩子也会和他父母一样是个盲人，直到他回到拉萨抱着怀里健康可爱的女儿时才松了一口气。

        他说自己虽然看不到颜色，但听人说女生都喜欢粉色，于是在女儿出生后，买什么东西他都会特意挑粉色。

        “其实我现在愿意去各个场合做演讲的原因是因为我希望女儿能在长大后以我为傲。自从女儿出生后我还是有很多顾虑的，比如她以后上学了我是没办法辅导她功课的，我也担心在其他父母都开车来接孩子上下学时她看到校门口站着扶拐杖的我是什么反应。”

        尼玛啦说他们小小的三口之家里也有三条大家都要遵守的规定，这是他和妻子玉珍在共同讨论后定下来的。

        “ 第一条是晚上十点必须就寝，早上起多早就无所谓了。我一般清晨五点钟就起来了，那种开始新的一天的想法总令我激动地睡醒。我的小女儿才一岁，但每晚她就算在外面玩听到了军营晚上10点要休息的广播声，也会着急地告诉我该回家睡觉了。

        第二条是我们每周日都会开一个家庭会议，孩子还是太小了，就主要是我和妻子会认真地讨论一下 过去这周我们彼此有没有犯什么错误，或者做了让对方不愉快的事情，我觉得这成为习惯后是能让两个人的感情更好的。

        开完会后我们会一家人去外面的餐厅吃顿饭放松一下，我的妻子是弱视，她不能看得如正常人好，但比起我看到的也更多，因此她会牵着我的手，我再抱着我们的女儿，这样就能走到想去的地方了。

        第三条规定是我们每个月的收入都要存起来，其中我和妻子每个人有九百元可以自由支配，像我就大部分花在喝咖啡上了，家里的支出就用存款里的。

        我们两一旦买了超过五十元的东西就都得写收据，比如我妻子买了三个杯子花了六十五元，她就要把一张收据带回家，我会把这些支出全部整理到Excel的表格里。我大概是当初留学时养成了记账的习惯，就一直坚持到现在了，刚开始我妻子觉得很不适应，现在她比我还主动地记账。”

        他们一家三口现在住在学校曾经校长来时住的房间，包括两张床、简单的家具、厨具。

        每天早上七点之前尼玛啦就会起床，简单的洗漱和早餐后走到学校另一端的办公室打开电脑开始工作，通常从回复各种合作或捐款的邮件开始。

        尼玛啦很注重回复信件的即时性，每次发给他的消息在半个小时内就能收到回复，他觉得让人等待是不太礼貌的。

        接着他就开始做自己和学校每天的日程安排，什么时刻要见哪个人，有时候有来参观学校的人，还要负责讲解和介绍，他从来没有以失明原因迟到过。

        “对一个盲人来说，用电脑手机都喜欢苹果品牌的，因为原装都有语音输入，当我收到你的短信时它会自动读出来；拨号时对于正常人来说一眼就可以看到要找的人，而我要找某个人的电话时需要顺着电话薄的顺序一直听它念的名字，听到要找的名字双击就能拨号了。”

        眼前的尼玛啦正在熟练地操作手机，手指在屏幕上灵活的运作，对于盲人来说屏幕是否能看到是不起影响的，他的所有操作都能在没有屏幕光线下进行。

        因此他实际上是在一个黑屏幕的手机上，一面听它发出的声音一面执行相应操作的，手机发出的声音吸引了我们周边人的注意。

        这让我忽然想起之前听他讲过的一个趣事，有一次尼玛啦到朋友家做客，当他搀扶着墙找到厕所时好客的朋友过来给他咔嗒一声打开了厕所的灯。后来尼玛啦就无奈地笑着告诉朋友，其实是否开灯对他是毫无影响的，他的眼中还是一片黑暗，这只能是让对方的内心感到宽慰。

        “其实大家在帮助盲人的时候，很多时情况下却不会站在盲人的角度，大概也是无法彻底理解失明的生活吧，”尼玛啦喃喃说道。

        这会儿他收到了一个外国朋友的短信，他当场给我示范起了盲人是如何发短信的。

        在屏幕上娇小的键盘中，尼玛啦需要凭借自己的记忆找到相应字母的大致位置，轻轻一点时会发出相应字母的声音，如果确认无误再双击一下屏幕就能显示这个字母了。

        和正常人相比，不仅要求记住各个字母和符号的位置，还多了一个听音和双击的步骤。但尼玛啦因为工作需要经常要回复邮件短信，一点不比常人发短信的速度逊色。

        随着最后一声“发送”指令的双击确认，一个邮件就随着互联网的链接到了他异国的朋友手中。他说自己很热衷于工作，每次坐在电脑前统计收支、回复邮件和处理学校事务的时候都感受不到肚子饿，只有几个小时后终于离开电脑桌才觉得肚子饿了。

        “这么说，我好像有点算workaholic(工作狂），” 他咧开嘴笑了笑，双眼与我对视，虽然他并不能看到我却让我有种被注视着的受尊重感。

        尼玛啦会经常在微信里分享一些孩子的照片、讲座或者他的近况，问到盲人要怎么做到这点，他说对于正常人来说是放眼看看就能选择出一张想发的照片，这是对盲人来说无法想象的，但是盲人能听苹果系统的语音对照片时间的描述，再凭借记忆中照相的时间方可选出相应的照片。

        在电脑上办公也是一样的道理，视力的缺陷就会需要听力的补充，凭借着长期练习后对键盘位置的熟练和声音的确认也能和单凭双眼能做的事情媲美。

        但这无疑是需要花费更长的时间学习的，学校里不会教这样的课程。尼玛啦比喻说这就如同骑自行车，你一旦骑上去，摔倒几次也就学会了。

        可以想象双手移动在手机如此细小的按键之间是会有多少差错才能最终发出一条短信。

        但是和尼玛啦发微信时，我更倾向于语音，因为这能大大节省他的时间，另外听到他高昂又充满喜悦的声音总是令人愉快。

        我觉得盲人需要站起来，而常人也要以更平等而不是怜悯的眼光看待盲人。事实上很多媒体在宣传盲人故事时都喜欢聚焦于他们受的折磨和坎坷，于是大家都会说盲人真厉害呀，他们双眼看不到还这样努力工作。

        其实人都是一样的，我们努力工作不是因为我们是盲人，而是最直白地需要挣钱养活自己。

        很多人出于善意会把盲人看作弱势群体而时时刻刻提供帮助，例如一些朋友聚会做菜，大家会让我坐在沙发上休息而他们在厨房里忙绿着，但这样就也潜在地把我排斥在外了；又如同我送你一盒巧克力或请你喝咖啡，你会觉得不好意思被一位盲人请客。

        诸如此类的做法我觉得是错的，盲人除了看不见以外，他可以做其他正常人能做的事情，这需要得到认可。我可能炒菜不太方便，但我能在水槽旁边洗碗呀，我大概赚的不多但请朋友喝咖啡也是可以的。

        在和正常人的交往当中被一味当作需要被帮助的一方也会让盲人们觉得不好意思而逐渐淡出，再说所有好的人际关系最重要的还是以平等为基础，我理解正常人流溢的同情，但如果比起一味的同情能有一个更平等的态度，这大概对盲人的帮助更大。

       视力的缺陷会让盲人产生自卑，这有时候甚至不是因为外界的偏见，而是盲人塑造给自己的壁垒。

       我觉得盲人要承认的是，世界仍然是占主流的人的世界，是正常人的世界，而盲人不能自己把自己边缘化，我们要主动去融入这个世界。

        盲人也应该带着好奇用其他的感官探索这个世界，当常人聊足球、聊车、聊历史文化，你也能有相应的聊资去融入进去，而不是每天把聊天的话题桎梏于轮椅和拐杖，因为这些和盲人相关的事和正常人并没有太大关系，所以站在对方的角度聊聊对方感兴趣的话题也是交朋友的途径。

        因为其实世界的本真都是一样的，常人能用眼睛看到的和我们用耳朵听到的，并没有太大的差距。

        采访结束，临走前尼玛啦提出要请我这杯咖啡，我欣然愉快地接受了。